任何有成就的艺术家都离不开当时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各种因素的影响。他们都是在一定的环境内形成自己的审美观念,用此观念去指导艺术创作,成就艺术事业,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艺术有时代性。每个时代都有共性,因为作者受现实环境的影响,不可能有超现实的“宇宙”观。又由于各人的生活经历、文化教育、性格习惯有异,所以他们一定会产生个体差异,故而就有了特殊性。元代黄公望、吴镇、王蒙、倪瓒四大画家,对中国山水画的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。他们生存在封建农奴制和带有鲜明的民族压迫色彩的社会,当权者把人分为蒙古人、色目人、汉人、南人等四个级别。这“四大家”都为“南人”,是最低等级的人。黄公望使劲向上爬,还是没有一官半职,最后退隐江湖。王蒙虽为“王侯前朝驸马孙”(《铁崖诗集》丙集),也只能做个“理问”的小闲官,在元末农民起义的乱世中,王蒙才抛弃这个小官职,隐居到黄鹤山。吴镇与倪瓒一直隐居不仕,往来者多为和尚、隐士之流,性格孤傲,志行高洁。其艺术风格也较为相近,故而提出进行比较,寻找一些艺术规律性的东西。
一
吴镇、倪瓒是同一时代的人,倪瓒小吴镇二十六岁,可说是吴镇的晚辈,就历史时期说没有改变,都在一种政治制度和文化氛围中,求得自己的一块静土,由于各人的出身不同,所形成的性情也不一样,思想观念就产生差距。吴镇(一二八〇——一三五四),字仲圭,号梅花道人,嘉兴人。祖上曾做过官,祖父从事航海。吴镇出生时,宋朝已经灭亡。年轻时与哥哥吴元璋一起,从毗陵的柳天骥读书,喜究“天人性命之学”,后来一直隐居不仕,也不喜与达官贵人往来,性情孤傲,志行高洁,每与梅花自比,家园遍种梅花,乐于其间,自号梅花道人、梅花和尚、梅道人、梅沙弥。
吴镇既不做官,又不从俗卖画,他靠卖卜为生,赖以养家糊口,生活较为困难。卖卜这一现象在元代比较盛行,《马可•波罗游记》中有所记载:“杭州的居民有一种风俗,父母生下子女时,立刻记下他们的出生年、月、日、时。然后请一位星占家,来推算这个孩子的星宿。”不但为孩子算,也为成人算,“大批这样的算命卜卦者……充斥市场的每一个角落”。吴镇就在此行中谋食。
倪瓒(一三〇一——一三七四),字元镇,号云林、云林子、云林生等。他的前辈与吴镇的前辈有异,前几代皆是隐士。他的父亲倪炳和伯父皆善于治家、理财,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富户。其父早亡,倚靠其兄教养。他的大兄倪文光是很有能力的人物,在社会上颇有影响,先是作官,后成为道教上层的著名人物而享受特权。倪瓒在二十三岁前,也就是在他世界观形成时,过着不忧衣食,不问世事,唯读书操琴,欣赏古玩的悠闲生活。在他的《述怀》诗中表述了他的行为和理想“励志务为学,守义思想贞。闭户谈书史,出门求友生,放笔作词赋,鉴时多评论。白眼视俗物,请言屈时英。富贵乌足道,所思垂令名。”他是不求富贵,只求名。这是他生活的写照。
倪瓒二十三岁时长兄去世,他就挑起了全家的担子。一方面,他继续读书,经营清閟阁、云林堂、朱阳宾馆、海岳翁书画轩等。他平生嗜蓄古法书名画,卞永誉《式堂书画汇考》著录《清閟阁藏画目》有:“张僧繇《星宿图》、吴道子《释迦佛降生图》……米南宫《海岳庵图》、马和之《小雅六篇图》。”他读书、作画、弹琴、吟诗,生活中养成了“洁癖”。另一方面,由于是家庭的当事人,官府逼租、敲诈勒索、收租输租,都得找他,年轻时对这些俗事视以“白眼”的他,而此时不得不与之打交道。他为了逃避各种俗事和大小官吏的纠缠,决计出游。王宾在《元处士云林倪先生旅葬墓志铭》记录其出游:“至心初,兵未动,鬻其家田产……避地江渚……往来五湖三泖间二十余年,多居琳宫梵宇”。
倪瓒年轻时有“强学好修”“所思垂令名”的思想。可惜元朝不许他一步登天,科举制度基本废除,不愿作小吏的他,只有隐逸终生。中年时他在给王蒙诗中有“同煮茯苓期岁暮,残生此外更何求。”“野饭鱼羹何处无,不将身作系官奴。陶朱范蠡逃名姓,那似烟波一钩徒。”此时他已是个地地道道的隐士了。由于元末农民起义,到处动乱不安,搅得他隐士也没有法作。长期的生活浮游,使他的思想空寂难实,于是崇佛思想越来越强烈。他不再去玄文馆,而是寄身于“琳宫梵刹”。在他诗歌中常读到“蜕迹尘喧久,寡欲天机深”“松石夜灯禅影瘦,石潭秋水道心空”“人间何物为真实,身世悠悠泡影中”这样的诗句。《云林遗事》中记其老年“好僧寺,一住必旬日,篝灯木床,萧然晏坐”。他年轻时儒究,中年释道,老年归佛。由于生活的经历,价值观念和思想倾向发生了变化,直接影响到他的审美价值。
吴镇早年研究理学,精通儒学。同时研究道、佛,由于他以卖卜为生,自然对道教研究更深,言行中总能体现道、佛精神。他画《渔父图》最多,古代渔父是一种抽象的隐逸象征,“水以山为面,以亭榭为眉目,以渔钓为精神,故水得山而媚,得亭榭而明快,得渔钓而旷落。”隐士以渔樵耕读为雅事。吴镇的画,自然为其思想的表现,他在自题《草亭图》中云:“依村构草亭,端方意匠宏。林深禽鸟乐,尘远竹松青。泉石供延赏,琴书悦性情,何当谢凡近,任适慰平生。”这种远俗尘的思想与陶渊明的思想相似。他宁肯不为人赏识,也决不随俗。他的居所叫“笑俗陋室”。他的佛、道思想是相融的,从他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大多是道教思想颇重。孙作在《沧螺集•卷三》中说他的画“是有山僧道人气”。他与倪瓒比,在思想上没有明显的时间段倾向,他的思想以道教为主体,佛理次之。而倪瓒有较明显的时间倾向,早年“励志务为学”“所思垂令名”,希望成名后世的儒家思想;三十岁左右,道家思想较为强烈;五十五岁以后,佛家思想主导了他的世界观。
吴镇、倪瓒都以画寄情,排泄胸中逸气,用以自娱。吴、倪两人都没做过官,也不从俗卖画,尤其是吴镇生活困难,以卖卜为生,都没有“玷污”高雅的“精神产品”。“用画鬻食”对自己的画保持“清洁”,遇知已者,主动作画相送,在《沧螺集》中有所记载。吴镇的画多是自画自题,表现画意思想的完整性,也是自娱的最好形式。诗、书、画的完美结合,表现出作者整体的审美形式和文化修养。
倪瓒早年有田产宅铺,需要经营打理,他总是心不在焉,不愿与世俗打交道,为了解脱精神痛苦,变卖家产,寄情山水、书画之中,用此来排解环境给他带来的压力。我们可以从下面三段题画诗文中窥其画作的指导思想:“爱此风林意,更起邱壑情,写图以闲咏,不在象与声。”“以中每爱余画竹,余之竹聊写胸中逸气耳,岂复较其似与非,叶之繁与疏,枝之斜与直哉。”“卜之所谓画者,不过逸笔草草,不求形似,聊以自娱耳。”⑥他作画不在形似,而在排泄胸中逸气,用以自娱。他认为作画如作诗,画功在画外。实践了宋人提出的理论。吴镇、倪瓒的作品,皆如抒情诗,那种简约萧散,田园隐逸的诗境,让人回味无穷。